12月4日晚,《西游記》音樂會在人民大會堂上演。音樂會的主角,74歲的作曲家許鏡清沒出現(xiàn)在臺下。他躲在空無一人的化妝間里,心里忐忑不安:擔心這會臺下“冷冷清清,掌聲稀稀拉拉”,又怕場面太過熱烈,他太激動,心臟受不住。
直到演出最后,舞臺上有人跑下來找他,“許老師,這場音樂會非常成功,大家都非常感動”。
人民大會堂的觀眾席坐的滿滿當當。“你這一刻最想跟觀眾說什么?” 主持人問。許鏡清眼淚掉了下來,“我就想哭,忍不住了”,說一句感謝他鞠一個躬,最后也不記得一共鞠了幾道。
大型宮廷情景舞蹈及交響演奏《安天舞會》
這是一場由2.9萬個網友眾籌完成的音樂會。從創(chuàng)作86版電視劇《西游記》音樂起,作者許鏡清就一直惦念著把它們搬上舞臺。
盡管作品傳唱度極高,他的版權收入?yún)s很低。2008年,《豬八戒背媳婦》一度成為彩鈴熱門下載,但許鏡清說只收到8000多元的版權費,其中有一家網站給了2.7元。
四年前開始籌備這場音樂會,許鏡清四處拉贊助,碰壁不少。“數(shù)十電話約我,數(shù)十人訪我。喝了數(shù)十杯茶,說了無數(shù)的話。一次次充滿希望的激動,一次次暗淡凄涼的失望?,F(xiàn)在又回歸往昔的平靜了。我在翹首企盼助我之人的到來。蒼天啊,我的西游記音樂會路在何方?”他在微博上寫道。
一次跟朋友吃飯,有個老板當場承諾贊助音樂會。許鏡清大喜過望,花了近20萬重做伴奏,錄了十多首后把這位老板請到錄音棚,沒料到,“那天他喝醉酒了,放音樂沒一會睡著了”,后來人醒了,這事也沒下文了。
開音樂會的愿望卻越來越強烈。在今年8月發(fā)出網絡“眾籌”前,他一度下不了決心。“在他的感知里,眾籌好像像人家討錢似的,覺得不光彩。” 助理小虎說。
沒想到眾籌通知一出,反響異常熱烈,第一天就籌款過百萬。
為了這場音樂會,許鏡清重新對作曲進行編排,過去的總譜已經丟了,只能根據(jù)錄音重新寫總譜。距離音樂會還有一個月時,他幾乎天天泡在錄音棚。10月30日,小虎在微博發(fā)文:今天,在監(jiān)錄《取經歸來》的時候,(許鏡清)忍不住流眼淚了。他哽咽地跟我說:“想到自己一生經受的磨難,每一步走來歷經的艱辛,真的跟取經路一樣。聽到這歌,頓時覺得,人這輩子太不容易了……”
音樂會前一天,許鏡清凌晨四點才從人民大會堂彩排完回去。小虎說,許老心里在擔心,音樂出來不知道明天人們能不能接受,會不會喜歡。
許鏡清和《西游記》中的師徒四人。
“登登等登,凳登等燈……”4日的演出開場是《西游記》的片頭曲,大型交響樂《云宮迅音》。師徒四人,唐僧扮演者遲重瑞、孫悟空扮演者六小齡童、豬八戒扮演者馬德華、沙和尚扮演者劉大剛在這個場合再度聚首,四人中最年輕的也年近六旬,而臺下的觀眾目之所及,有老人,有孩子,還有拎著行李箱從外地趕來的小年青。
王為念、許鏡清、方瓊
1964年,許鏡清畢業(yè)后被分配到北京農業(yè)電影制片廠任作曲,從1983年到1987年,他被導演楊潔選中為西游記劇組作曲。劇邊拍,曲邊寫。四年中一共寫了15首插曲,上百段配樂。在選擇許鏡清之前,已經有七位作曲家被楊潔否決,他們有的用交響樂團,有的用民樂團,為了表現(xiàn)《西游記》中的“神仙”元素,許鏡清用了那時剛剛進入中國的電音——這在當時很前衛(wèi),卻打動了楊潔。
散場后,現(xiàn)場觀眾遲遲不離開。
五十一年后,這場演出結束后的第五天。時針已經指向凌晨一點, 74歲的許鏡清的夜晚才剛剛開始。幾十年的音樂創(chuàng)作生涯,讓他養(yǎng)成了晚睡的習慣,“我的創(chuàng)造力還沒有消失”,12月10日,他在電話中對澎湃新聞記者說,未來,他還想在巡演中給西游記音樂增添新的元素。
【對話許鏡清】:每段音樂都像我自己生的孩子
澎湃新聞:怎么想到要辦這個音樂會?
許鏡清:我記得白巖松做節(jié)目時說,這音樂會不開也罷,因為你的音樂反正全民都知道了。
我是想,向觀眾現(xiàn)場展示你的作品的演唱和演奏,是遠遠高于看電視和插曲畫面的,專心致志聽我的音樂又是一種感覺。
澎湃新聞:聽說演出那天您很害怕大家不喜歡?
許鏡清:我沒在臺下看。我一直躲在一個化妝間里,那里空無一人,快到最后要上場的時候,舞臺上有人下來找我,大聲喊著找我。他們對我說,許老師,這場音樂會非常成功,大家都非常感動。
我不敢坐臺下,是因為我怕受刺激。第一種是怕冷冷清清,掌聲稀稀拉拉,大家沒有激動的感覺。如果那樣,我回來得打自己幾個耳光,我給別人帶來了痛苦。我那時也會哭,一種悲哀悲痛的哭——我會告訴大家,我花了4、500萬,卻沒有做好音樂會。
第二種是如果場面非常熱烈,每個曲目大家都熱烈歡迎,也會刺激我。我怕我因為太激動,心臟受不住。因為我是這些音樂的作者,每段音樂都像自己生的孩子,愛撫它,推他,現(xiàn)在就是把他們推到觀眾面前。
澎湃新聞:得知音樂會很成功,您當天是什么樣的心情?
許鏡清:大家都說太棒了!我真的說不出話了。主持人問我,你這一刻最想跟觀眾說什么,我就說,我就想哭。忍不住了。我就說感謝,每說一句感謝就鞠一個躬,不知道在臺上跟大家鞠了好幾個躬。
澎湃新聞:音樂會達到您想要的水準了嗎?
許鏡清:器樂曲超過五分鐘,如果不精彩的話,那觀眾一點反應都沒有。
我這個前奏曲一響,所有觀眾眼淚都下來了。他們想到了兒時,久遠的歲月,想到了小時候很多好玩的東西,這種回憶的情感就會促使大家落眼淚。
整個音樂會都是西游記的插曲,我的音樂從來沒有集中展示在舞臺上,(這次)讓唱者親自在臺上演唱,拉進了觀眾和音樂的距離。
“原汁可以保留,原味不一定有”
澎湃新聞:這次的歌曲還重新編排了,沒有用原來的。
許鏡清:因為我總譜30年前就丟了,也不知道去哪里了。那時候拍攝,頭一天我們把它放在央視老樓旁邊,錄完忘記拿走了,第二天再去找找不著了。可能喜歡音樂的某個人,把我的總譜拿走了,也可能是被清潔工拿走了。
我現(xiàn)在是根據(jù)30年前留下的錄音寫總譜,它必須在舞臺上以一個大交響樂隊的形式呈現(xiàn)。當年的譜子是給一個輕型樂隊寫的,比較簡單,15、6個人,不多?,F(xiàn)在相當于一個交響樂,樂隊接近60人,合唱隊近40人,是一個近百人的樂隊。所以都要重新弄。
現(xiàn)在的總譜比原來總譜低一個大二度,便于合唱隊和花腔演唱。原來的音樂為了配合電視劇,必須寫成2分40秒,現(xiàn)在我加了一個反復和重新改編的東西,五分鐘左右。
澎湃新聞:編排過程中有遇到什么困難嗎?
許鏡清:十一月初開始做音樂,眾籌的錢還拿不到,所以我自己出錢。而且現(xiàn)在的電子樂發(fā)展太快了,我進步太慢了。合成器里所有的標識都是英文,我都不認識。我就在想為什么中國什么都能造,但不能造合成器呢!
澎湃新聞:加了哪些新東西呢?
許鏡清:在這之前,大家不知道我要呈現(xiàn)什么樣的風格,大家都說,您保持原來的風格,原汁原味的。我明白大家心里的感覺,但我不能那樣做。原汁原味是30年前的感覺,把老農民憶苦思甜的東西拿到舞臺上,太遙遠了。原汁可以保留,原味不一定有。
我是這么想的,所有的伴奏都重新配,老的伴奏一份也不要,因為是那個年代的東西了,不新了。現(xiàn)在流行high的歌,我就嘗試做了兩首。
有一首是《豬八戒之歌》,我跟導演說這首歌在86年西游記晚會唱過,沒有引起很大的效果,我就說不要了。導演說那不行,每人都要有一首歌。我就找了個人幫我編配,結果他還是按80年代效果編配的。現(xiàn)在的編排不寫譜子,80年代的譜子我都是一筆一畫寫的,每個聲音都是一筆一筆畫的。我搞不懂MIDI就不能親自做。
我說想把這個歌做成high的,搞搖滾。錄音棚有個錄音師,玩電聲的,搞混聲的。拿著貝斯吉他,錄音棚的調音師,花了兩天時間,我一聽,你把這歌救活了?,F(xiàn)在看,大家都在點擊《豬八戒之歌》。80年代的東西把它變成搖滾了,依然好聽,大家依然熱愛。我是用電聲配樂,唱出搖滾的感覺。
隨著巡演,我會不斷增加新的元素,我手里還有好東西。
青年時代的許鏡清
澎湃新聞:當年在《西游記》音樂中使用電聲很前衛(wèi)。
許鏡清:他們說我是電聲鼻祖,但我不覺得。那時電聲剛進到中國,7、80年代后,鄧麗君火了,把中國通俗歌曲帶起來了。
鄧麗君的通俗唱法等于日常說話,美聲唱法就像聽報告,報告不是天天聽。鄧麗君的伴奏里用了電音,電吉他、架子鼓、用了輕型樂隊,幾把小提琴,聲音有飄逸的感覺。
(我一聽)噢,原來電吉他這么好聽啊。我們單位有個錄音棚,對外錄音。當時他們開始來我們這錄音,我就知道這電吉他這東西怎么用,怎么放在我的曲子上。
我的音樂是民族感與時代感的氣息相結合在一起。我是站在人民的角度、大眾的角度的。
澎湃新聞:您怎么看待時下的流行音樂?
許鏡清:我對中國舞臺上的流行音樂有看法,基本上是國外抄來的。比如rap,一直說到底,究竟你是唱歌還是繞口令,觀眾不在乎他說什么,主要就嘴咂乎。還不如找中國的相聲講。小青年喜歡新潮,這是夠新潮的。
所有搞音樂的都會聽別人的東西來滋養(yǎng)自己。我參加過一次非常通俗的演唱會,說唱rap等,我很自卑,我周圍都是小青年,嘩啦啦喊,跳起來了。我沒表情的走了。
許鏡清
“我的創(chuàng)造力還沒消失”
澎湃新聞:這次音樂會眾籌總共籌到多少錢?
許鏡清:我們一開始是想眾籌,后來也想拉贊助,讓錢不那么緊張,我們到處去拉贊助,結果到處碰壁,人家都不理踩。人家都說辦了你這個賠本的音樂會,對我有多大作用啊?
今年8、9月份,上海一家游戲公司說要贊助一百萬,但要冠名,我們都同意了。原本我們都是反對冠名的,后來忍痛,覺得我的音樂會內容不會因為你冠名而走樣。
協(xié)議條件一次次談,一次次修改,一趟趟折騰,最后一刻,他們不贊助了。感覺跟我們玩了一場游戲,使我非常非常氣憤。
最后眾籌461萬多。人民大會堂的租金是相當大的一筆費用,做音樂編配也花去了很大一筆費用。
澎湃新聞:聽說有人贊助提出要求要上臺唱一首歌,您沒同意?
許鏡清:是的,我肯定不敢讓他來,我們要唱就要找一流的,把我的歌表達到極致,我要求演員的藝術感覺,必須在我的想象之內。
來我的音樂會的演唱家都對我這個音樂會很支持。他們在外演出一次可能都有幾十萬收入,而我這邊只能付給他們基本的車馬費用,人家等于白白支持我們。
澎湃新聞:劇中唱《敢問路在何方》的蔣大為這次沒來?
許鏡清:也許他就不想來,很多網友期盼他來,因為他在全國到處唱《敢問路在何方》。我給他打了5、6次電話,他電話鈴響了,就不接,發(fā)了短信,他也不回。我的團隊給他經紀人打電話,說了音樂會的事,他經紀人說沒有檔期。
澎湃新聞:您覺得西游記的音樂是您創(chuàng)作的高峰嗎?
許鏡清:不是。西游記音樂是我這一生創(chuàng)作中比較好的作品,我其他的作品也有很多好的東西,但為什么沒有像西游記一樣受到普遍歡迎呢?因素很多,其中媒體宣傳是很重要的,相比較而言,我的其他作品宣傳力度比較弱,所以不被觀眾熟知。
澎湃新聞:您怎么看待音樂制作者的版權保護問題?
許鏡清:我希望中國在版權保護上真正的加大力度,我希望我們的國家真的能夠做到,現(xiàn)在遠遠不夠。我自己有切身的體會,隨便侵權,隨便判點版權費,感覺很不好。我們的著作權保護是為了什么?如果對著作權人保護不夠,就是打擊了著作權人。
澎湃新聞:現(xiàn)在還在寫歌嗎,在音樂創(chuàng)作方面有什么計劃?
許鏡清:寫啊,我前年還寫了兩個作品得了金獎。我的創(chuàng)造力還沒有消失。